昨天我看了胡波导演的电影《大象席地而坐》，在台北的金马影展上。偌大的电影院，将近四小时的电影，座无虚席。电影结束，掌声经久不息。

不知道胡波在天上看见这一切，会是什么感觉。

电影很棒。四小时的时长，长镜头的大量运用，电影的节奏无疑是缓慢的，却丝毫不显得拖沓冗长。在一个个追随着主角行动的长镜头里，时间流逝的真实感一点一点地溢出屏幕，浸染观众。人物之间的关系，稍显复杂的情节，也都因此留有了充分的展示空间与弥漫发酵的余地。

故事发生在一个河北的小镇。整部电影也都带有北方小镇冬天时特有的颓靡的色彩。惨白的天空，干枯的树枝，灰蒙蒙的街道，和难以抵御而只能习惯的寒冷。电影里发生的一切也都是小镇该有的样子。一个月两三千的工资，不学无术的青年男女，没有暖意的家庭，还有为了获得一点卑微地活着的权利而痛苦不堪又苟延残喘的每一个人。这些或许是在大城市里生活的许多人想象不到的。电影里，于城对前女友说，你发你旅游你潜水的照片，装什么中产呢，你看看你的身边，像是中产过的生活吗。前女友说，不用为了追不上我而着急。我想这一刻的前女友是多么傲慢。她在狂奔着拥抱自己向往的生活，并想象着在那样的生活中的自己，可以与于城、与过去的一切怎样地诀别。那不是她与生俱来的傲慢，而是所谓的美好生活赋予她的，俯视别人的姿态。

而电影之外，又有多少人，甚至是与生俱来地，不自知地，抱着这样轻视的傲慢评判着一切。看完电影后，我浏览了网上关于这部电影的评价。很多人说，这么狭隘的人，只看到世界阴暗面的人，难怪会自杀。我想，说出这些话的人，是多么幸运又残忍。他们幸运地置身于光明之中，便残忍地以为世界都是光明的，残忍地以为被黑暗吞噬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甚至死亡，都不能微微触动他们的神经。

看电影时我在想，或许我的亲人就经历过和电影里类似的生活呢。我父亲的家乡也是河北的一个小城。他很幸运地考上了大学，离开了那里。但是他的哥哥姐姐、父亲母亲，都一直生活在那里。我的哥哥姐姐们，也在那个小城长大。我知道我的大哥从前一定打过很多很多的架，有一些称兄道弟的朋友。他没有去满洲里看过大象，不过他去过很多别的地方，一些和我父亲的家乡一样的北方小城。后来他娶妻生子，活成了现世安稳的样子。不知道于城和韦布，最后会不会也是这样。

说到大象，在放映后的主创见面会上，一位观众提问台上的嘉宾，电影里的“大象”代表什么。嘉宾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我想这也是没有答案的问题。或许大象什么都不是，它就坐在那里，一直坐在那里。而电影里的四位主角，直到电影结束，都没有真正看到大象。只是眼前的生活一团乱麻，不如去看看大象吧。

在前往满洲里的车次取消，而韦布和黄玲准备先去沈阳之后，老人对韦布说，你站在这里，觉得那里比这里好，但是你只有不去那里，才能解决好这里的问题。然后转身离开。韦布追上老人说，去看看吧。于是老人最终也踏上了前往满洲里的旅途。我想这一刻的老人或许是突然“清醒”了，或许是凭借着大半生的经验突然想要回到现实与“主流”中去了。不过，“去看看吧”，那种来自少年的无知无畏，大概也打动了老人。一生为子女考虑，总该任性一回。狗被咬死了，那就去看看大象吧。其实，是不是大象不重要，是不是满洲里也不重要。满洲里只是一个符号。大象席地而坐，是对扑面而来的生活与命运的最后抗争。而在大象的那一头，是新的生活，新的开始，是生命最后闪耀的一束微光。

然而，电影里的微光还明亮地晃动着，电影外的光芒已经永远熄灭了。那句韦布的“我还能怎么办”，生命与生活都无法再给出答案。

胡波之前有一段微博，我一直印象深刻。他说：“这一年，出了两本书，拍了一部艺术片，总共拿了两万的版权稿费，电影一分钱没有，女朋友也跑了。”《大象席地而坐》里每一个人生活里接连不断的麻烦，似乎也是胡波那时面临的生活。于城所说的刚清理出一块空地，就有又一堆破事堆在面前，大概也是电影内外的人生活的真实写照。电影里无论是青年还是成人，都是这样生活在一个个身不由己的漩涡与一段段激烈的争吵与暴力之中。唯一不同的是，青年们还会质问，还试图反抗，而大人们已经接受了生活的绝望，并劝说青年们也面对这样的绝望。黄玲流着泪对自己母亲说，我活得太糟了。而她的母亲和那位副主任告诉她，生活就是这么糟。

但是胡波显然不会坦然接受这所谓的生活与现实，他是那么敏锐地感受着周遭发生的一切。所以当电影里韦布对着无人的虚空大喊“你快去死吧”时，我不禁湿了眼眶。我想那是他对这个毫无生气的世界的呐喊，也是对自己的呐喊。那么年轻的躯体与灵魂，要去面对如此赤裸的生存的痛苦，总归是一件太过残忍的事情。而如果生活这么糟糕，自己和旁人又有什么继续活下去的必要。不如席地而坐，等待自我与世界的毁灭消亡。

不过呐喊之后，韦布还是要去满洲里。这大概就是年轻生命的倔强。

《大象席地而坐》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做《金羊毛》。金羊毛是古希腊神话中的稀世珍宝。在神话中，英雄伊阿宋历经艰难险阻，最后在爱人美狄亚的帮助下得到了它。满洲里的大象或许也是电影中四位主角的金羊毛——一个需要披荆斩棘才能获得的理想之物。

然而金羊毛之后的故事却并不美好。美狄亚陷入对伊阿宋的爱恋，为了帮助伊阿宋获得金羊毛，杀死了自己的哥哥，逃离了自己的国家。伊阿宋却背叛了美狄亚，想要娶别国公主为妻。最后，美狄亚毒死了别国的公主，杀死了自己与伊阿宋的两个儿子，留下追悔莫及的伊阿宋独自飞去。

韦布他们会看到满洲里的大象吗？即使看到了大象，之后他们又该何去何从呢？获得金羊毛的伊阿宋与美狄亚没能拥有幸福。看到席地而坐的大象之后，韦布他们或许也不会从活着的苦难中解脱。他们大概还要挣扎着活许久许久，就像影片最后大象高亢而撕心裂肺的长鸣。

不过有一个人已经永远离开了他的大象。

但愿死亡之后便是形神俱灭，没有地下有知，也不必有六道轮回。倘若生命的尽头不是解脱，那么这一切该是怎样的不值得。